轉載中國時報 人間副刊

三少四壯集
月宮寶盒

◎平路 　(20040420)

這一次，我為父親準備的玩具是一只數位相機。

數位相機真是個魔術匣子。Zoom過來Zoom過去，一玩就是好半天。買數位相機，卻不為照相，我想出來的主意是：把父親家族在四○年代的全家福拍進去，存進數位相機的記憶卡中，然後按「重現」，在相機的鏡頭上「重現」。這樣，數位相機當作幻燈機，全家福照片便可以帶著走；更奇妙的是，擠在一堆的小臉有了間隔，有了單獨檢視的機會。觸鍵上下，可以Zoom近或者Zoom遠，每一張臉孔都能夠放大，變做特寫鏡頭。 Zoom再近一點，父親當時年輕俊秀的臉龐，好像打上光，在湮黃的相片上聚焦出來。旁邊四五十張面孔，都是父親生命中重要的親人。在照相機的方框裡，一張張臉pan過去，五官立體起來，重新有了神采！近幾年，父親的生命內容已經退回從前，在久遠的記憶中穿梭不息。過來，過去，只有過去還有意義，他認不得新的面孔，但全家福照片上的人他熟悉，遠的變得近了，每個臉孔都有曲折綿長的故事。

坐在父親面前，握著相機，用手指頭輕觸Zoom，變魔術一樣，鏡框裡出現了人頭。父親對著每張面孔凝視半晌，再一張一張面孔移過去：「這是你三大娘（三伯母）」，「這是你二姑父」……，有時候不用我教，他自己也會用指頭按，胡亂摸索一陣，碰到相機上的記憶「重現」功能。Zoom進又Zoom出，他對著每一張臉孔喃喃自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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找到特殊的東西，稀奇古怪，父親沒見過的吧，我喜孜孜帶回家，那是我向他炫耀世界的方式。

從我年輕時候就開始了。只要去到外面，總要帶點小禮物回來讓父親高興。煙斗、手杖、字帖、指甲刀、墨水筆、古董鏡面，還有西藏的牛鈴、非洲來的鴕鳥蛋、俄羅斯的玉戒指……，每樣東西，大街小巷搜尋，寶貝一樣搬回家，獻寶一樣擺在客廳中，只為博他笑一笑。

旅行的目的，在陌生的市集裡遊走，難道就是發現奇特的玩意？鄭重其事地放在父親手裡。不知道他向不向別人說？──這是女兒找給他的。我猜他會好生得意。

愈到晚近，博父親歡心反而愈發困難。父親的記憶空間已經滿檔，他漸漸縮回從前──古董玩器引不起他興趣，他在意的也從來不是實質的價值，那麼，買什麼給他才好？他逐年變得不理解現實，對這個變化萬端的世界，很容易覺得索然；反倒是跟過去有牽連的事，讓他繼續保持興味。

有時候全憑運氣，找到對的接合點，他會突然間精神起來。老古董不再新鮮，好家在，還有數位新科技讓他嘖嘖稱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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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星期，吳乙峰的新作「生命」在香港電影節首映，我趕著去看。

記下九二一大震，紀錄片導演也記下他本身的境遇。對於老病的父親不似以往，鬱悶之外，充滿無聲的憤怒。導演聲音出現的片段，直接而真率。吳乙峰自述心情，最常自問的問題是：當年那個父親，到哪裡去了？

觀眾席上我感受深切。作為女兒，經常也會沮喪，因為不知道他哪裡去了，而我清楚感覺到，父親不是當年的父親：不再犀利，不再機敏，對外在的改變，他一概視而不見。過去我們一起的記憶，在父親腦海中，已經消失殆盡。即使今朝他笑開了，這一瞬的快樂畫面，下個瞬間就點滴無存。

有時候沮喪起來，渾身都沒力氣，覺得做什麼事都很白費，都是一場徒勞。但想想，又覺得值得，原為討他歡心來的，打開一個魔術寶盒，還有機會……重現他臉上的神奇笑靨就好。

我望著父親的的眼睛，眼神飄忽。我繼續要挖空心思：運氣好的話，他在某一瞬間會記起什麼、下一個畫面中湊巧有我。Zoom近些，再近些，我等著的就是這一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