※ 本文轉載自「新新聞」雜誌,2004年6月 ※

早二、三十年,有學鋼琴的小孩不知吸引多少羨慕的眼光,以致現代許多媽媽為彌補當年失落的鋼琴夢,而送孩子進鋼琴教室。現在則情勢逆轉,學琴孩子滿街跑,孩子不學琴,反而要交代個特別的原因。

如果早個八十、一百年,該問的命題不再是有無學鋼琴或為什麼不學鋼琴,而是誰能學鋼琴?

資深音樂教育家王子妙在「台灣音樂發展史」中,清楚簡要描述日治時代鋼琴教育的樣貌。「......只是當時鋼琴在台灣無法自行生產,仰賴日本進口,其中尤以山葉、河合品牌居多,除少數經濟優裕及富有藝術觀念之家庭外,一般人無法學習鋼琴......。」

1936年所見的山葉鋼琴販售廣告,「普及型」500圓,演奏會用的「平型」鋼琴則兩倍價錢,要價一千圓。由於價格超高,非一般人所能支付。賣鋼琴的「日本樂器製造株式會社台灣出張所」提供分期購置方法,但每個月需付19圓,仍是令普通平民咋舌的奢侈負擔。台灣文學名家葉石濤 (1925年生) 在口述歷史中說,他父親任台南州廳雇員,月薪二十多圓。公學校每學期學費五角錢。「當時一個月如果有十幾元,就很好過了。菜粽一粒半文錢......。」前長老教會總幹事黃武東在1937年的牧師月俸是50圓。即使以高薪的算,一架普通級的鋼琴也要十個月薪水,若用足以過好日子的20圓算,鋼琴更要兩年不吃不喝的薪水才買的到。

呂泉生與女生一起學琴

日治時代能個別學習鋼琴的,絕大多數是富豪世家子弟。數一數二鉅富的霧峰林家,才能從台南請老師到台中霧峰家裡教鋼琴。台灣名紳林獻堂的「灌園先生日記」 1931年8月19日紀錄:「近午高錦花來教愛子pi-ya-no,二時餘仍往五弟處。」pi-ya-no即日文的「鋼琴」。日記中,高錦花 (1906年生) 是台灣第一位留學日本的女鋼琴家,而愛子是林獻堂的日籍媳婦。鋼琴不是可攜帶式的樂器,顯然霧峰林家備有私人鋼琴。

名作曲家呂泉生 (1916年生) 出身台中名門「神岡呂家」,是那種十幾歲向祖母央求買小提琴而能嚐願的家庭。中學時,呂泉生曾請求台中市女鋼琴家陳信貞破例收男學生,而開始學琴。台泥董事長辜振甫的弟弟辜偉甫當時和呂泉生同在台中一中,同樣熱愛音樂,也拜入陳信貞門下。練琴簡單,繳鋼琴費卻不容易。辜偉甫住校,生活費依規定由舍監保管,需用時再報告支領。當舍監知道他們與一堆女生一起練琴,辜偉甫和呂泉生被狠狠教訓了一頓。

日治時代,富裕家庭子弟才有能力聘請鋼琴家教,但學習鋼琴管道卻不限家教。前資深立委梁許春菊 (1918年生) 在中研院近史所的訪問記錄指出,她從澎湖家鄉到台南讀台南第二女高,除各學科外,學校對家事和鋼琴等藝能課也很重視。音樂老師都利用課餘時間個別指導學生彈鋼琴,不另收費。因此,梁許春菊說:「我到現在都不能理解為什麼要另外繳學費學鋼琴,以前只要在學校專心學習就能學的很好......」

1869年鋼琴引進日本

小說家葉石濤能學鋼琴則又是另一種情況。日治末期,他擔任公學校「助教」,也就是代課教員。有一天,校長突然問他:「會不會教音樂?會不會彈鋼琴?」然後就派日本女老師教他。幾個月後,他就把拜爾教本都學會了,也彈到貝多芬的「月光奏鳴曲」。

不論是葉石濤、辜偉甫或呂泉生,他們學鋼琴都是1930年代以後的事。有台灣人公開獨奏鋼琴也是1930年代的新鮮事。在此之前,少數能接觸琴鍵的學生,學習的都是風琴。

在西方,鋼琴已發展三百年,號稱「樂器之王」。1869年,日本明治天皇登機第二年,日本首度輸入鋼琴,是一種德國製造的方形鋼琴 (square piano,一種十八世紀發明的長方形、平台式鋼琴)。同年九月,奧地利和日本締約,奧地利公使呈獻日本天皇種種稀奇禮物,裡頭就有鋼琴。又過了兩、三年,一位畫家留給日本鋼琴演奏史一個哭笑不得的開頭,這位名叫淡島樁岳的畫家買進鋼琴,在東京神田召開西洋音樂機械展現場,鋼琴前椅子一坐,就開始彈起來了。只見鋼琴咚咚作響,談不上演奏曲子。不過,一般日本人也不知道鋼琴曲應該怎麼彈,目睹全然陌生的樂器發出聲響,全場一陣熱烈拍手,共同完成所謂的「日本最初的鋼琴演奏會」。

1895年台灣變成日本殖民地以前,若會知道鋼琴這種樂器,也只有經過西方傳教士的引介。但目前並不知有相關紀錄。鋼琴恐怕還是日本統治後,經日本管道引入台灣。

學校教育多使用風琴

西方教會最早引進的只有風琴。1885年在台南創辦的「長老教會中學」(現今長榮中學前身),1901年到1908年費仁純 (Fredrick R. Johnson) 校長任內,寄回英國的信中曾說:「學校現在非常需要一台小風琴或簧風琴,也許有善心人士幫我們想辦法。」

後來,學校有了風琴,學校便增設風琴課程,由費仁純校長的太太擔任教座。戰後初期任過台灣大學文學院教授、死於二二八的林茂生當時便是費校長夫人的學生,學會彈奏風琴。後來,在教會師生做禮拜時,會擔負「司琴」的工作。根據長榮中學百年史記載,費校長上體操課時,有一種體操課要舉球桿,為求動作一致,費太太會搬出風琴,演奏進行曲,讓學生邊做邊唱。

台灣學生早期學習風琴,另一個管道是公立學校的系統。1898年5月20日的台灣日日新報有一則新聞,三十幾位國語傳習所畢業生開懇親會。日本入台第一年,總督府首任學務部長伊澤修二開始設立第一個學校「芝山巖學堂」,以教授日語為主。隔年改制為「國語 (日語) 傳習所」。再兩年,1989年7月頒佈公學校令,國語傳習所廢止。這些傳習所畢業生可說是台灣最早一批學日語的人。懇親會中,幹事蔡啟明、林傳式等人以日語致詞,並「手奏風琴」。可見二十世紀初就有台灣人藉由非教會管道,也接觸到風琴。

二十世紀初開始,各級學校陸續有音樂課,像師範學校學生一週就有兩小時音樂課,必須學習彈風琴。一直到1970年代,我還記得和同學手忙腳亂搬風琴到教室的情景。比較起來,風琴才是多數中年以上台灣人歷史記憶的伴侶。風琴小家碧玉,易於親近,鋼琴終究相對如富家千金,只堪遠觀與遙想。

※ 本文轉載自「新新聞」雜誌,2004年6月 ※